【一下】今归否
〖清明献礼〗
沿海倭寇猖獗，锦衣卫陆绎领命前去调查……
离别之际纵然万分不舍，今夏也只能放手，陆绎不只是她一个人的陆绎，也是赤心为国的陆绎。
(今夏视角)
〔一〕
大人已经离家五日了，我真是想他，不知道他在那边是否过得安好……要不写封信？嗯，说干就干。
我咬着笔杆末端，想说的话太多了，真是无从下笔，思量片刻，提笔:
「言渊亲启:
大人，你在军中吃的可好？睡得可好？
一定要照顾好自己，要是瘦了为妻可是会心疼的。你安心办公，我和卿云在家等你
夏 」
我一边写一边想着大人，嘴角不由得往上扬，卿云走过来看见了，嚷嚷着:
“娘亲!我也要给爹爹写信!”
于是我把写好的信纸移过去，用手指圈出一块地方，“那你就在这里写吧。”
卿云开心地提起笔，我看着她写，啧啧，这字写得比我还好……
看她写好了几个字，我便夺过她笔，卿云一脸不解地望着我，我于是一本正经解释道:
“你自小便好习字，但是这是我给大人的信，你不可以写得比我的好看！”
卿云为难地唤我，“娘亲……”
我才不妥协呢，所以她只好悻悻拿过笔，怨念地把字写得歪歪扭扭，写完朝我扮了个鬼脸:
“等爹爹回来，我定要告你欺负我!”
我才不恼，笑道:“我不怕，你爹他听我的!”
过了几日，我才收到回信:
「今夏启:
夫人不必担心，一切都好，军中生活虽苦，但也并非不曾经历过，夫人安心在家等我便好。
绎」
寥寥数语，却含着情意，我边看边笑，见着卿云便扬了扬手里的信，指给她看信纸右方的一排小字:
「卿云乖，在家好好听娘亲的话。」
小丫头看我得意的笑，鼓着腮帮子哼了一声:“爹爹向来偏心娘亲！”
我笑得更欢了，“我的夫君自然偏心我了!”
〔二〕
我知大人公务繁忙，便没有常常给他写信。
日子如流水般平平淡淡过着，我凭借着追踪术成了六扇门的顶梁柱，师傅有意培养我当总捕头。
这日，师傅让我带着六扇门几名捕快出远门办个案，我细细问了问，往返路线中 回来时正好会经过大人的驻扎地。
回府收拾好包裹，又带了些给大人的换洗衣物，我巴不得赶紧飞到大人那边去，可惜要等六扇门的兄弟们，两日后才出发。
我将卿云送到娘家去后，又提前告知了下人们几日的假。安排妥当后，我踱步在院子里，真是体会到了那句什么：
晓看天色暮看云，行也思君，坐也思君。
好不容易挨到两日后，我赶紧带着捕快们前往目的地。
好在这个案子虽然棘手，但手下的兄弟们也算机灵，没过几日便破了案，我让他们按原路线返回京城，自己中途改道去了军营所在地。
黄昏时，我到了驻扎地。
想着给大人一个惊喜，我便没有提前告诉他。
我让驻守的小兵通报一声，就说陆绎的夫人来了。
“陆夫人”三个字真是世间最让人欢喜的称呼。
没一会儿，我便看见大人亲自前来接我，他的眼里闪着欣喜的光，我向他挥了挥手，叫道：“大人！”
他走过来牵我的手，带着我往营帐里走，我侧着头看他，他脸色有些疲惫，双颊果真瘦了些，显得脸更加棱角分明。
他瞥见我在看他，捏了捏我的手，偏头问：“你怎么来了？”
“想你了呗，”我笑道，看见他无奈地瞥我一眼，我实话实说，“咳咳，其实是我正好出差路过，顺道来看看你……”
进了营帐，帐内只我们二人，他抱住我，头轻轻搁在我的肩上。
帐中静得能听见我们的呼吸声，良久，我听见他轻声道：
“我很想你。”
我笑了笑，说道，“我也是。”
晚间夜幕降临，大人还倚在床头不睡觉，一手拿着卷宗，一手搂着我，我靠在他身上，环住他的腰。
“大人，在这里是不是很累啊，”我抬头看他，把玩着他垂下的墨发，“这次的任务是不是挺棘手的？”
大人低头看我一眼，帮我理了理脸上散乱的发丝，柔声道：
“不能说。”
我知他向来守口如瓶，便不再问，小声唤着他名字沉沉睡去。
大人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背，像哄小孩似的，半个月的孤枕难眠终于得到缓解，我心安地睡了个好觉。
我一介女流也不好一直待在军中，故而翌日一大早便离开，大人帮我系上披风，嘱咐道：
“天凉了，记得多添些衣服，不要着凉。”
我点点头，笑道：“夫君也是！”
大人用手背摩挲着我的脸，亲了一下我的额头，
“一会儿会有队茶商路过这里去往京城，你跟着他们便好，”
“一路上小心，回了京，照顾好自己，等我回去，”
“想我时寄信来就好，我繁忙时不一定都能回，不要担心……”
听着大人在我耳边唠叨，我倒是挺开心，谁能想到冷峻高傲的陆大人也会对着妻子絮絮叨叨个没完呢？
我踮起脚亲了亲他的脸，笑道，“我知道了，你也要照顾好自己。”
商队行来时，我一步三回头地走过去，大人始终站在我背后负手看着我，我坐上马车，跟着车队渐行渐远，鬼使神差地，我突然以手拢作喇叭状，喊道：“我等你！”
慢慢地，我看不见他了……
〔三〕
日子又恢复了从前，
我每天去六扇门办公，每天回陆府，偶尔跟女儿拌拌嘴，每隔几日就给大人寄上一封信。
信里无非也就写些生活中的趣事：
比如京城下了一场雪，银装素裹可好看了；门口梅花开了三两枝；去年埋下的梨花春等开春就能喝了；卿云个子又长高了些，眉眼越看越像你；大人啊大人，你什么时候回来呀……
大人偶尔回信，或写在山中遇到了珍兽，或写繁忙之际对家里的牵挂，大人还说他在军中遇见了谢霄，谢霄如今为国效力，杀敌无数，也成了一名英雄。
我和大人都为他感到欣慰。
很快一个月过去了，望春初放，百花萌动。
我估摸着大人也该回来了，于是提笔写道：
「大人，
花开阡陌，再念思君，今归否？
夏」
我满心欢喜地盼着大人归来，等来的却是沿海倭寇突袭，驻守将士们拼死抵抗，费了好些兵将才打退倭寇。
我得知消息时整个人如坠冰窖，大人向来不是个国难当头坐视不管的人，他定会挺身而出为战争出一份力。
我四处打听，伤亡名单不久便出来了，我看见谢霄受了重伤，但却迟迟未找到大人的名字，正当我舒了一口气时，师傅告诉我陆绎失踪了。
“怎么会，这名单上不是没有大人的名字吗……”
“夏儿，陆绎是官，没有是因为如今下落不明，将士们还在找，不敢上报……”
我听着师傅的话，心慌到了极点，我不信，我不信大人会有事，大人说过他不是短命之人的。
我恍恍惚惚回到陆府，坐到石阶上。
我那些日像往常一样给他写信，只当他是太忙不能回，谁知这信连寄往的人都不知在何处……
可是，可是，下落不明不也可能是件好事吗，说不定大人没死，我要去找他，以我的追踪术也许能找到他。
我思量了几日，终于下定决心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是吗？上天会眷顾大人的，一定会的。
我悄悄去往码头，走水路是最保险的。
但我看见了谢霄，他好像瘸了一条腿，脸上有一道疤痕，他也看见了我，上前拦住我道：“今夏……陆绎他……”
“他不会有事的，我要去找他……”我急急打断他，推开他的手。
“今夏！我亲眼看见陆绎中了贼寇的刀，那刀刺透了他的胸膛，又与贼寇头子厮打落进海里了……将士们已打捞了几日，怕是……”
“我不信！我要去找他，你们不是没找着尸身吗？也许他还活着呢？”
“今夏！你就这么走了陆府怎么办，你女儿怎么办，六扇门怎么办？”
我茫然地看着他，可我现在只想看到大人，只想看到他毫发无损地站在我面前，摸摸我的脸说“我没事”……
谢霄一手拄着拐杖，一手从怀里拿出一方手帕，我抖开来，这是我送给大人的手帕——上面绣的夏字仿佛染了血，泛着暗红色。
我哭了，我强忍许久的泪霎时止不住流了下来，我想用袖子揩去脸上的泪，却忍不住蹲下来掩面哭泣。
谢霄将我送回了陆府，我径自把自己锁在屋里，任谁叫也不听。
不吃不喝了几日，我终于想明白开了门，吴妈迎上来问我要不要喝点粥，我木然地点点头。
这些日我都想通了，大人说过让我等他，我就一定能等到他回家，他不是个食言的人。
杭州守城我等到了他，诏狱三年我等到了他，这次，我也能等到的。
我拜托师傅替我打听着沿海的事，自己整日都待在六扇门，忙起来，只要忙起来我便不会这么想他。
我仍旧给他写信，可是写完能寄到哪儿呢？
苦涩地笑笑，又将写好的信烧掉。
卿云常问我：“爹爹还不回来么？”
我摸摸她的头，“爹爹会回来的。”
杏花微雨，我多希望此时有人轻叩门扉，说一声“我回来了”。
我竭力维持的表面的平静最终还是被打破了。
因为多日未找到大人的尸身，皇帝下旨宣布陆绎为国捐躯，英勇无畏，赐恤银六百两，黄金百两，绸缎珠宝若干。
可我见着那些黄金白银只觉得刺眼，赶紧吩咐下人将它们锁进库房。
他们都不信，可我信，大人会回来的。
〔四〕
浑浑噩噩的，我挨到了夏日。
往年盛夏，大人总会带着我和卿云去夏夜泛舟。
江天夏夜露气清，感受着夜里清凉的江风，一边吃葡萄不吐葡萄皮，一边一家三口坐在船头看星星。
夏夜的星空很好看，万千星辉，璀璨夺目。
每每这时，我便央着大人说些情话，大人纵然万般不愿也拗不过我，轻声说着：
“从此无心爱良夜，只想与你暮暮朝朝。”
“海底月是天上月，眼前人是心上人。”
“入目无别人，四下皆是你。”
这件事总会以我一身的鸡皮疙瘩和通红的脸而告终，肉麻是肉麻了点，但夫妻间总归得有点情趣不是吗？
是以大人听后吻上来时，丝毫不顾会不会给自家女儿带来什么不良影响。
却又仿佛长夜吻星河，江风吻睡莲，温柔如水。
清风蝉鸣，水边蛙声，丛中萤火，恍若梦境……
如果能停留在去年那该多好。
我从船上醒来，望着天上的点点繁星，却只觉得黯淡。
似此星辰非昨夜，我情愿喝醉后梦到你，再也不醒来。
抿一口酒，我苦涩地笑了笑。
说好的不准我在外面喝酒呢？你来阻止我啊，你回来啊！
我将酒扔开，泪水湿润了眼角，我任它滑过鬓边，流进发间。
卿云走来将我扶起，抱了抱我，安慰道：“娘亲……爹爹会回来的。”
卿云也不过八岁，虽然时常和我斗斗嘴，但性子跟大人确是极像的，将情绪都内敛起来，她此时看上去平静，可我察觉到她眼角发红，脸色苍白，声音哽咽，便知她夜深人静时没少哭过……
这个傻丫头，总是这样逞强。
中秋节那天，我请了很多人来。
我一味地招呼着，面上笑着可心里却一片凄凉。
可看见卿云总算露出点真心的笑容，便觉得一切没白忙活。
吃饭时，我听见大杨儿子奇怪问道：“袁姑姑，怎么多了一套碗筷？”
我怔了怔，回头只看见上官姐姐捂住了他的嘴，心里不由得泛起一丝苦涩。
“这是你陆姑父的，”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，“他有事要很久才能回来……”
大杨急忙起身敬酒，气氛这才缓和了些。
我借着不胜酒力悄悄溜了出来，漫步在街上，处处张灯结彩，户户阖家团圆。
我漫无目的地乱逛，正巧逛到祈福树下，看着随风飞舞的红丝带，这棵树寄托了多少人的愿望与遗憾……
曾几何时，我也和大人并肩站在树下，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愿望。
可不到一年，树下只剩我一个人，一生一世一双人，却争教两处销魂。
大人曾说，人们总喜欢把愿望寄托在这些不现实的东西上。
可人生诸多遗憾，总需要一个编织美梦的地方。
我取来一条红带，写好字系上。
是愿望还是遗憾呢？我不知道，可这四个字却是当下我心里真真切切想要的。
“大人回家。”
仅此而已。
〔五〕
背灯和月就花阴，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。
我常梦到大人，可醒来却只余濡湿的枕头和空荡荡的身侧，恍如隔世。
离大人离开已经十年了，整整十年，卿云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，我也不年轻了，眼角都已经有了皱纹。
我辞了六扇门的职，这些年我也累了，我已将自己的所学尽数传授给了徒弟，从前活蹦乱跳的袁今夏已经不在了。
那之后，我常坐在院子里，正对着大门，什么也不做，就这样待上半日。
我好像已经接受了大人亡故的事实，安静地做着他的遗孀，等着他来接我。
卿云结缡那天，我拿着木梳轻轻给她梳着头发，想当年我也是这样嫁给大人的，时间过得真快，转眼间，我便从坐在梳妆台前打瞌睡待嫁的小姑娘变成了替 待嫁女儿梳妆的老母亲。
卿云的夫君是米家的二公子米子愿，年少有为，家里的兄弟也是锦衣卫，耳目渲染，颇有当年大人的气质，他会待卿云很好的，我确信。
看着卿云乘花轿离开陆府，我不禁开始问自己：
他真的还会回来吗，会回来吗？这么多年，他要是能回来早就回来了，你真的一直都坚信不移吗，还是在骗自己？
“大人回家”不是愿望，只是一种执念，一种支撑我留下去的执念。
我来到多年前给大人立的衣冠冢处，我很少来，因为我从不承认大人已故，可如今只有靠着它，我的心才能稍稍平静下来。
“大人，我好想你。”
“我能不能去找你了？我真的好累……”
“人们总说浮生若梦，如果这些都是黄粱一梦该多好……”
……
又是一年。
这日清晨，我静静躺在榻上，睁眼便看见窗外落下的杏花，簌簌作响，竟让我想起《桃夭》。
我的脑袋里混沌一片，我隐隐感觉到自己不行了，看着腕间的手绳，我释怀地笑了笑。
我终于可以去找大人了，这些年我将陆府打理得井井有条，也出色地办了好多案件，还给卿云找了一个好夫婿，等我见到大人，他一定会夸我的。
过往像走马观花一般闪现在我脑海里：
我看见，
大人紧紧抱着我，说“我可以容忍他将我踩在脚下，却见不得他伤害你分毫。”
我看见，
大人与我合卺而饮，拉过我的手，名正言顺地唤我一声“夫人”。
我看见，
大人为我描绘丹青，笑我难得有不好动的时候。
我看见，
大人离开时的决绝背影和被日光拉的很长很长的影子。
我还看见我自己，
看见我自己写一封烧一封的信，看见我自己因没有大人的画像而失落，看见我自己明明画功不好却每一笔都画得小心翼翼，最终却提笔落泪，无语凝噎。
最后，我看见的是窗外杏花轻落，我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，我还是那个乖巧等待夫君回家的妻子，而我的夫君也未曾食言，如期归来，我们一起手牵着手走进屋，衣袂飘飘，引得杏花微扬。
大人啊大人，陌上花开，可缓缓归否？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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